那是个漫长而寂寥的夏日午后,天地之间已有了一丝浅浅的秋意。溽热的日子就要过去了,我怀着一种宁谧的心绪去到坡地。坡地很荒凉,没有一个人影,也没有一只鸟影。只有满坡萎黄的茅草和田垄间翠绿的红薯藤。我渴望在坡地上寻找到一些什么——走远的春风和暗淡的星辰,耕耘的农人和贫瘠的土地,割草的孩子和埋头吃草的牛……
我一个人在坡地上走着。坡地是我熟悉的坡地,也是我陌生的坡地。我沿着曾经走过的路从左往右走——这也是我的记忆回溯的路线。我相信只要这样笃定地走下去,就能抵达我的精神或血脉的上游。只是,我不敢确定,在我寻找的过程中,会有哪些事物出来阻挡我的道路和追忆。我已经很久没有回乡了,或许我在行走中所遇见的一切,都是我找寻的线索和路标吧。
(资料图)
那两块椭圆形的沙地是我最先遇到的。沙地在南方极为少见,整个坡地也只有这么两块。脚踩在沙地上,软软的,像踩在时间的骨灰上。有时大风吹起,沙粒满天飘飞,被风追着跑,仿佛死神在追赶一群绝望的人。有些沙粒跑累了,就落在草叶上,变成另一种疼痛,而有些沙粒即使跑到穷途末路,也不愿意坠落下来,被风所俘获。它们宁可撞死在风的墓碑上,再投胎成新的沙粒,或转世成新的露珠。
多年前,我见到一个老妪和一个老头在沙地里种花生。他们俯向大地的身影,像两根插在沙地上的晷针。我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站着。我看到太阳的光由东向西地照在他们的脊背上;我还看到老妪下垂的乳房和老头隆起的驼背。他们都在替刚种下的花生掩土,可他们的手都已握不住沙粒。那些从他们指缝间漏掉的黄沙,像从他们的晚景中漏掉的光阴。现在回想起来,当年的那一幕依旧深深地让我惊悚。我知道,那两位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,他们早已被厚厚的泥土掩埋在了地下。我站在沙地上他们曾经站过的地方,弯腰捧起一捧沙粒,像捧起由两个老人的汗液和泪水变成的化石。
在沙地的旁边,我还遇着两棵松树。那是两棵不大也不高的松树,它们生长了几十年,也没有把自己长得伟岸或挺拔。或许,它们也曾想到过飞翔,把自己移植到天空和白云之上去生长,但最终还是放弃了。它们怕自己走了以后,沙地会变得更薄。它们不能带这个头。如果松树先跑了,那紧接着其他树也会跑,草也会跑,花也会跑,地衣也会跑……这样一来,坡地就是光秃秃的一片了。
我围着松树转了几圈,地上落满了松果。我拾起一枚,看见上面长满了岁月的鳞片。我想把这枚果子重新还给松树。我反复地朝树冠上抛,希望其中的一棵树能够接受我的馈赠。但它们死活不肯伸出手来接,好似我抛给它们的是一个昨日的世界。它们已经与那个世界告别了。我哀伤地坐在树下。我的哀伤是松果落地的哀伤,更是落地的松果不能再返回到枝头的哀伤。我不停地抚摸树身,我摸到了松树的老骨头和开裂的伤口。我又幻想把松树的伤口缝合。我抓起地上的沙粒朝松树的伤口里塞,塞到一半的时候,我才发现这些沙粒统统是从天空中掉下来的盐。
我顿时感到自责。我立起身,想跟松树鞠个躬或来一个拥抱,以表达我的忏悔和罪过。可松树却一动不动地站着,静静地看着我,像两个慈祥的老人,打着伞,替我遮挡住日照。我的悔意更深了。我赶紧离开,朝别的地方走去。
我一个人在坡地上走着。我走过了坡地的阴面和阳面,我渴望在坡地上寻找到一些什么。那是个漫长而寂寥的夏日午后,我的母亲去坡地割柴。我怕她走丢,偷偷地在身后跟着她。我担心她会像她割的柴一样,跟着炊烟走了。在此之前,有很多去坡地的人或动物,最后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——一个随落日去坡地割草的孩子却跟着朝霞走了,一头随太阳去坡地吃草的牛却跟着月亮走了。
我不能让我的母亲走丢,她是我的精神或血脉的上游,我要像那两棵松树守护沙地般守护好我的母亲。我在坡地上守护了许多年,一直守护到我的母亲坚强到不再走丢的那一天我才远走他乡。如今,我从他乡归来,我的母亲已经老得再没有力气爬上坡地了,可我仍想守护什么——我的守护能坚持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坡地的那一天吗?
本文刊于《美文》2023年第7期
作家简介:
吴佳骏,散文写作者,在《芙蓉》《作家》《天涯》《花城》《北京文学》等刊物发表作品逾百万字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《雀舌黄杨》《小魂灵》《谁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》,长篇小说《草堂之魂:一代诗圣杜甫》等。
标签: